周述寻了两匹骆驼,相思却是头一回见到,绕着骆驼转来转去,瞧得兴致盎然。
“别站在后头,小心它受惊踢你。”周述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一句。
相思闻言,连忙绕到前头,眼睛仍盯着骆驼不放。今日她穿的是铁勒浑女子的衣裳,原是为了抵御风沙、行动便利,可她身量略矮,穿上反倒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。
周述伸手将她抱上骆驼,相思稳了稳身子,又动了动,觉得新奇极了,目光不住地打量着这高大温驯的动物。
周述随手折了几枝带刺的沙漠植物喂骆驼,相思瞧得讶异,忍不住问:“这东西它也能吃得下?”
“它们连仙人掌都嚼得动。”周述轻笑,“回头你也尝尝。”
相思听了,嗔他几句。
周述喂完,自己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骆驼,侧头望她,声音温和:“双腿夹紧,别慌。”
相思学得很快,不多时便已掌握要领,伸出手去,想要握住他的,眸光盈盈,笑容璀璨。周述一愣,倒也未躲,只是微微偏头看她。
骆驼踏着松软的沙粒,缓缓前行,天地辽阔无垠,二人便这般随意游荡,任由风沙在耳边低语,日光在肩头流转。
半晌,相思忽然抬手指向天边,轻声道:“你瞧。”
周述循着她的目光望去,正是大漠黄昏,夕阳如炬,燃烧在天地交接之处,风卷着沙粒,温柔地涌向无垠远方。
“这样美好的风景,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破坏呢?”她问。
周述沉默不语。
远方,模糊的影子浮现,正是他的目的地。
待骆驼缓缓停下,相思才发现,前方是一片废墟,荒凉沉寂。周述翻身下驼,她也跟着跃下,眼前赫然矗立着五根残破的绞架,如枯槁的鬼爪刺向苍穹,最中央那根尚余半截铁链,在风中微微晃动,发出幽微的撞击声。
离绞架东侧叁步之遥,有座锥形冢,由碎裂的甲片堆砌而成,仿佛战死之魂未曾安息,化作一抔冷硬的铁骨。冢前斜插着一张断弦弓,弦尾系着的青铜铃在风中轻颤,发出细碎凄冷的声响,若亡者未尽的叹息。
周述的手掌缓缓落在那座衣冠冢上,指尖微微颤动,仿佛在触摸什么,又像是在确认什么。夕阳沉落,金色的微光勾勒出他削薄的侧影,相思看见他的眼眶隐隐有一丝红痕。
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。周述向来是冷静自持、含蓄内敛得,无论身处何等险境,也不会露出丝毫破绽。也只有在床上欢好之时,他的情绪会有所外露。
他的悲痛是件金丝软甲,裹在锦袍下久了,连自己都信了那层温润皮相。此刻却被甲片冢的棱角刺破,露出内里溃烂的旧疮。
相思心头微颤,连骆驼也忘了牵,轻轻走到他身侧,声音比风还要轻:“静言……这是你认识的人吗?”
周述豁然转首,目光中尚带着未褪去的痛意,而那痛意深处,竟透出一丝冰冷的恨意。然而,仅仅一瞬,他便压下所有情绪,握住她的手,力道有些紧,唏嘘说:“一位故人。可惜,埋没于戈壁之中。”
相思心中一紧,说不清是悲怜还是害怕,她微微靠近了些,轻声道:“那我们……可以帮他把坟修整一下吗?”
周述垂下眼,语气低缓:“不用了,这只是一座衣冠冢,里面什么都没有。”说罢,他弯身捧起一抔黄沙,指缝间缓缓洒落,仿佛是送别,也像是诀别。他轻声道:“一将功成万骨枯,更何况是个败将。”
相思一时无言,风拂过她的衣角,卷起几片干枯的草叶。她静静看着那座坟冢,忽然轻声道:“这里人迹罕至,可还是有人为他立了衣冠冢,想来,他生前必定有人敬重,才不忍他彻底被岁月埋葬。”
周述闻言,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,半晌才道:“走吧,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回帝都。”
“等等。”相思回身解下水囊,又从周述行囊里取出匕首,割断自己一缕青丝,用丝帕裹住压在冢顶石下。之后,又举起水囊,叁起叁落,每倾一次水,皆以指尖点额、心、地叁处——祭天、祭魂、祭山河,“从前读《吊古战场文》,‘黯兮惨悴,风悲日曛’,只当是前人夸辞。今见荒冢伶仃,方知‘万里无人收白骨,家家城下招魂葬’原是真的。到底是,谁吹玉门笛,声声责王侯……”
那夜,周述的心情明显有些低落。相思不忍,便取了皮影戏偶,在昏黄的灯火下演了一折小戏。她的声音婉转,影偶在灯影中跃动,像是微缩的江湖,也像是一场不会再改变的往事。
周述看了一会儿,忽然站起身,从她手中接过小将军的皮影,竟也随着她念起了戏文。他的声音低而沉稳,在夜色里像一曲遥远的弦音。
相思侧过脸,静静望着他,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袖角,轻声道:“静言,不要难过了,好不好?”
周述微微一怔,随即扯起一抹浅笑,低声道:“抱歉,让公主不开心了。”
“不是的。”相思摇头,眼神温柔而坚定,“是我想让你开心。”
她放下手中的皮影,轻轻抱住他的腰,声音像春日的微风,带着温暖的余韵:“我想和你在一起,永远是高兴的、唯美的、幸福的。你的痛、你的伤,都可以告诉我,好不好?”
周述没有说话,只是抱紧她,怀抱沉默而炽热。
风从帐外掠过,吹动灯火微微摇曳,映在他们的影子上,交缠难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