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再是那个被人轻视的驸马,周述如今已一跃成为新帝身边的新贵,巴结和奉承的人蜂拥而至。长街上来往车辆从晨至暮不曾断绝,门房收的拜帖竟要用箩筐来装——只是从前那些逢迎之人是冲着公主府,而现在,公主不过是他身后的一个陪衬,一颗可有可无的用来点缀官服的珠宝。
相思的身子因受惊小产,始终未能恢复,再加上精神郁结,心中承受的重压更使得她的身体日渐虚弱。她总爱无神地望着窗外渐次谢去的春景,眼见得海棠从胭脂红褪作惨白绡,眼睫低垂时在苍白面容投下蝶翅般的阴影。
自那日争执后,她再未与周述说过半句话。可周述却殷勤起来。
朝堂上的事情一忙完,周述便会赶回,细心叮嘱连珠仔细照顾,一切好吃好喝地都摆在她面前,为了让她心情好些,也会讲点街头街尾的有趣见闻,逗她开心。
她清楚地记得,成婚时的他总是沉默寡言,像一块冷石,现在却像个热情的谈者,连那些琐碎的事也会一一告诉她。
只是,每当她回望他时,心中总是一片沉寂,无法言喻的空落。
六皇子许安宜闻讯也来看望,只是自己的妻子也刚刚有孕,怕她触景生情,也不敢在她眼前多出现。
周家的亲人,她更不愿见。即便是周遇前来探望,她也总是避开。听说他的婚事最后也没成,周遇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,让女方主动登门退了婚,对方颇有嫌弃之意,隐晦说着周遇身体不适,如此传了出去,周遇的婚事便有了波澜,终是不能善了。
看到镇国侯府那些人,她便觉得恶心与憎恶。
所以当连珠告诉她,周翎在廊下伴随着火辣辣的日头站了很久、等待她的召见时,相思连忙唤他进来。十五岁的少年身姿修长,额前悬着的珠玉抹额随着脚步轻晃,流转清辉。见相思挣扎着要起身,他慌忙上前虚扶,眼中仍然有未曾泯去的纯真与懵懂:“五婶安好,别着急,仔细头晕。”
她撑起身子,锦被之下的相思更显得伶仃瘦弱。周翎想起来那日自己抱起她时猩红的血迹,顿时眼中有了几分酸楚。
相思淡然一笑,与他简单地寒暄几句,见他有些局促,便柔和地说道:“你来了,我方才在午睡。你干嘛就在外头等着,直接进来就好了。”
周翎的目光微微闪烁,低下头,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:“五婶不恨我吗?”
相思轻轻笑了笑,眼中满是温柔与宽容:“恨?怎么会恨你呢?傻孩子,这些事情与你无关。再说,是你救了五婶,五婶还要感激你得。”
周翎眼中闪过一丝痛苦,面色带着懊悔与难以言表的愁绪,他咬住嘴唇,哽咽道:“五婶,我长大了,一定会保护你。”
相思抬手轻轻抚摸着周翎的发丝,指尖划过发烫的耳垂时,周翎突然偏头躲开这个近乎亲昵的动作,脖颈绷出青竹般的筋络。她笑道:“嗯,我相信翎儿。”
周翎心中充满了懊悔和自责,若是他当初能早一些站出来,阻止那个男宠、阻止叁伯的下人,兴许五婶的孩子就能保住,五婶也不至于如现在一般憔悴。
周翎心如刀绞,轻轻握住相思的手,声音坚定而有些颤抖:“五婶,我相信你还会有孩子的,你不要怕,我会永远陪着你,不会和你分开。”
相思莞尔,眼角的泪珠未曾完全干涸,目光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,心口那个冰窟窿仍在汩汩渗着寒气。
她不禁想象,若是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还活着,是否会有这样的模样?长大后,是否会像周翎一样俊美、温和,心地纯良?
可是,若他知道自己的父亲,那个曾被她深爱的男人,亲手斩杀了他的舅舅,他又会作何感想?
这道不尽的伤痛,在她心底愈加沉重。
她忽然意识到,孩子的早逝,对她来说,究竟是喜还是悲,竟也变得难以言明。
周翎见她的眼眶渐渐红了,心中一紧,正欲开口安慰,却见相思倚在床上,绢帕掩在鼻尖,咳了几声,笑意从浸着水光的眸子里渗出来,像雾里将熄未熄的残烛,勉力维持着温柔如许:“翎儿,去念书给五婶听好不好?”
周翎低头应了,转身走向书柜,挑出一本《瀛洲散记》,这是他小时候最初读给相思听的书。他翻开书页,挨着湘妃竹榻边沿坐下,脊背挺得笔直,清晰地朗读道:“芦洲有双冢,丹崖缀碧萝。樵人夜过辄闻悲箫,咽露,见彩蝶旋舞如霞。父老指其处泣曰:‘此阿珩芸娘埋玉地也。’……昔大业末,楚中兵燹蔽天。少年夫妇负襁褓遁南荒,采苓深涧,射虎层岩。月下捣药成双影,松间煨芋共一瓢。尝遇瘴母袭谷,芸娘刳臂取血饲夫,阿珩搏象肝七日乃苏。稚子夭于虎吻,茔前栽连理柏,夜夜抱碑眠……”